排版者:此文系文言色文。无法断句排版,只能分段排版。版面不齐,造成
阅读不便之处,请读者见谅。
第七卷 翠珠传
翠珠姓王,禾城名妓也。丰姿婉润,声色绝群,人有慕之者,非重价不轻接。
一日,国学生潘某闻其名,盛资而往,因与之狎,情甚绸缪,分钗破镜,剪
发燃香,誓同死生。交袂年余,而潘生之囊箧十荡八九于其门矣。已而赴试秋闱,
两不能舍,临期泣执不胜。
潘因家随废落,监事羁迟,淹于旅者两载。后得解归,越日即往候。翠珠方
坐中堂,同一富商对饮,见潘至,牾不为容,若不识一面者。及发言,竟以姓问。
潘虽疑异,犹意其假托于人前也。明日再往,使家人召之别室。及相见,而情亦
然。潘怒,出所剪发掷之,曰:「子知此物乎!」翠始转颜回笑,近坐呼茶。而
潘终汹汹不平矣,乃拂袖言旋。翠亦无援心。
归家大怒,以其事诉于友,欲砺刃以磔此恨。其友叹曰:「娼行薄劣,本其
故态,兄抑以为异邪?自昧而自蹈之,尤人何益!」
潘意稍解,因作《解嫖论》以示人云:夫人常情,非爱财则爱身也,非畏法
则畏礼也,非虑前即虑后也,非好名则好胜也。人之于财,或以毫厘而贸易难成,
或以分文而童仆笞挞,或以假借而朋友分袂,或以不均而兄弟构词。至于淫色,
则倾囊橐破家资而欣为之,甚则甘饿殍胥盗贼而终身不悟也,谓之何哉?
人之于身,或以坠马而畏骑,或以危舟而靳渡,或刺皮肤而艴然怒不可当,
或有小疾而戚然恐不能起。至于淫色,则耗精神丧元气而恬然为之,甚则染恶疮
耽恶疾而甘心不悔也,谓之何哉?且无禄者犯奸有罚,职役者宿娼有禁,法之可
畏也明矣。今之人,缢死于旧院,刺杀于南楼,为嫁买而经官问罪,缘淫奔而出
丑遭刑,可不羞之甚邪!
色荒之训《书》有之,冶容之戒《易》有之,理之当鉴也明矣。今之人正气
丧于邪气,名节丧于妖媚,居乡则见恶于闾里,居官则招议于缙绅,何弗思之甚
邪?祖之有孙,愿其绳武以显我门庭,父之有子,愿其克肖以分我忧虑,今或为
色破家丧命,辱其祖父,而祖父以此怨恨至于病且殁者甚多,是使其身为不孝不
慈之身,虽有他能不足称也,光前之道,固如是乎?
妻之有夫,望其为我之托而醮一不移,子之有父,望其为我之天而终身永赖,
今或为色捐家废产,离其妻子,而妻子以此穷困见辱于人者恒多,是生其身为无
礼无义之身,虽有豪才不足取也,裕后之道,又如斯乎?
死于战者以勇名,死于谏者以直名,若死于淫色者名之为败子,为其败家也,
名之为下稍,为其流落也,苟有好名之心者,当有所耻而不为矣。而人固安之,
何其愚哉!业学者以文胜,业农者以耕胜,若出于淫色者或生乎男,何忍使之为
优也?或生乎女,何忍使之为妓也?
苟有好胜之心者,当有所择而不为矣。而人顾愿之,何其卑哉!或者以子美
之四娘、安石之云月、东坡之琴操、陶谷之若兰为四公之乐,而不知此实四公之
累也。或者以相如之窃玉、韩寿之偷香、张敞之画眉、沈约之瘦腰为四君之豪,
而不知此实四君之玷也。故与其为项羽之嬖虞姬,孰若为云长之斩貂蝉?
与其为君瑞之谋崔莺,孰若为睢阳之杀爱妾?与其为申生之慕娇红,孰若为
贾清之搬烟花?明此,于穷则为清白之君子;明此,于达则为正直之大夫;明此,
于寒微则可以立家;明此,于富足则可以保业,所谓腰家仗剑与色不迷人云者。
尝读《孔子世家》,见柳下惠坐怀不乱,鲁男子闭户不纳;读《晏婴实录》,
见里妇顾婴微笑,晏子悔责数日之言;读《江右野史》,见冯商聘妾遣还、生子
状元及第之报,乃喟然叹曰:「不淫女色,非独爱身也,爱德也,而财又不足言
矣;非独畏理也,畏天也,而法又不足言矣;非独虑后也,虑鬼神也,而前又不
足言矣;非独好名也,好积善也,而好胜又不足言矣。
知此,则楚馆秦楼非乐地也,乃人之苦获也;歌妓舞女非乐人也,破家之鬼
魅也;传情递笑非乐意也,迷魂之乐意也;倒凤颠鸾非乐事也,催命之妖狐也。
引而伸之,触类而长之,虽家梅不可折,而况于野乎?虽女色不可淫,而况于人
乎?鄙见如斯,人情自悟。」
后因复就秋试,夜泊江边,忽见富商立舟上,颜枯衣缕,为人执薄设之役。
生异而问曰:「尊官可念王翠珠否?」
其商骇愕曰:「公非中堂相会者乎?」
潘曰:「是也。」
商即蹙容曰:「仆因此妇迷恋,挥金与游,然犹未甚,后许携资嫁我,情好
益笃,我始罄所有而与之,意为彼即我矣。岂知床头一空,前言若水,香消翠冷,
爱转情飞。其母复妨恶,促我裹粮,逼我行笈,又且嗔儿挞婢,无非欲激逐我也。
我不能当,隐忍走出,方欲鸣之官司,而母子已徙他所。无可奈何,以故依栖流
落,寄食于人,又不知家园松菊之何如也!」
言讫泪下。潘因招饮,以赆资十缗赠之而别。
及抵试,得领畿荐。荣回时,翠珠母子已般舟迎叩矣。潘乃杨帆不顾,因使
人摭辱之。
不数月,潘之友一夕饮散,经潘之门,见绿衣人驱二女子而立,悲啼不肯进。
红衣人曰:「业已承认,又复何言?」又曰:「翠珠,翠珠,谁教你如此!」押
之而入。友疑其事,早往访之,则潘家夜育二犬。急遣人寻问翠迹,母子以暴病
夜卒矣。潘与友拍掌大笑,以为奇异。及乱呼以「翠珠」,摇尾而应。呜呼!迷
人诱引,所害者不止一儒一商也,天以此报,岂负珠哉!
买臣记
汉朱买臣者,旧吾郡由拳县人也,字翁子,与同邑严照垂髫相善,结为刎颈
之交,且约曰:「苟相贵,毋相忘。」家虽甚贫,不喜生业事,惟好读书。夫妻
艰于口食,遂采薪以为给。
身担负,口读书,遇有悦解处,则吟哦讽咏之声迤逦道上。其妻常耻之,谓
买臣曰:「丈夫立身,上不得弧矢以行志,下不能货殖以营生,筋骨体肤劳饿以
倦,方且悲伤之不暇,而乃犯歌若得,窃为君不取也。」买臣曰:「贫者士之常,
若非分张求,则悖命矣,君子耻之。负薪行歌,何耻之有?」
其妻复劝曰:「吾闻读书以治生为先,未闻作一词、撰一赋而可易斗粟于家、
尺帛于女者。今君欲仗章句以却饥寒,计诚拙矣。况医、卜、农、工皆能立业,
何不舍此务彼,徒久误足文场,困身艺圃,栖栖然效秦坑酸鬼以自苦哉?」买臣
又笑谓曰:「富贵双途,贤者所难致。子以我为池中物耶?一旦云雷我假,鼓波
沧溟,斯予得志之秋矣。何不俟命待时,徒怨奚益!」
妻遂大怒曰:「邑中挟策之士连袂同升者十下八九,尔犹奔走,衣食且不逮,
是天不欲竟尔业也。若复执迷而不改图,吾恐力尽计穷,沟壑有日,何得志之可
望耶?」
买臣乃长叹曰:「鸿鹤非燕雀所知。此苏秦、百里奚之见辱于其妻也。及其
取相六国、辅政两朝,是卒前日见辱之人为之。二妇既不能料二子矣,子独能料
我乎?」
其妻怒且泣曰:「尔自执经以来,误我以久。及今思悔,犹且难为,而况痴
比古人,梦想以邀难必之福,吾知啼号之态终不能免也,仰望岂不愈绝乎!故或
受我忠言,偕老可托,不然,则巾栉不敢复侍矣!汝将何从?」
买臣亦怒曰「丈夫志节岂为妇人所挠?汝身可无,我业决不可辍也。」妻遂
再拜曰:「半生既枉,再误何堪!吾虽浑迹于童婢之中,亦得以温饱终岁,岂不
愈于铄骨销形,岂成冻馁之殍乎哉!从此请辞。」
忿不为止。将行时,邻家一犬趋,摇首尾,于后啮其裙,不使之走,似若劝
阻之意,妇虽怒为挥喝,牢不肯脱。家中一鸡,亦相扑,啄其衣,又似啄其犬者。
邻妪以为异,婉言援之。妻不纳,竟去,遂自嫁于杉青吏人。
买臣见妻去,不能为情,复歌以自遣云:「朱买臣,朱买臣,行歌负担妻子
嗔。恩情难系薄劣妇,一旦捐弃如轻尘。鸳鸯分翼比目破,孤灯举目无相亲。贫
富于世果炎热,结发尚尔况路人!功名到手未为晚,大公八十遇泽新。细君何必
苦反复,吾岂樵柴终其身?朱买臣,何灾□,食比玉粒衣悬鹑。
自知一卷胜万贯,时不遇兮怨恨贫。数年衾枕一宵冷,飘风流梗同逡巡。回
嗔何处已作喜,发云重整眉新颦。
朱买臣,莫笑嚬,隐忍依旧肩横薪。山光泉韵两如脱,醉卧危石花为茵。翠
萝青鸟暂宾主,芒鞋踏破岩头春。
有时此斧利得柄,一斩天下之荆榛。歌残烟卷日已暮,松梢新月钓桂银。」
歌罢,忽自叹曰:「古人功业成于激发者恒多,我何若尔也!」
遂诣长安,上书。
时严照已贵,见买臣,即谓曰:「吾幸先达,而故人犹寒如旧,负约之罪,
鸣鼓难偿矣。」乃祝吾丘寿王,同荐买臣于武帝。帝召见,说《春秋》、《楚辞
》,甚悦其意,遂拜为中大夫,与司马相如、枚皋等,俾交相议论。
时东粤数反复不轨,买臣请将兵数千,「浮海而下,可卷席取也。」帝又拜
为会稽守。买臣至郡,即治战具,储粮草,发兵征之,一擎而破。帝壮其功,征
为丞相长史。
时舟过杉青闸下,闸吏奔趋惶惧。其妻审知买臣也,即脱簪珥,拜伏舟次,
曰:「贱妾某氏也,事尊官有年矣,一念迫于饥寒,遂致分手。然心实未尝昧也。
伏望沧海容流,泰山让土,追思花烛微情,不以妾为大罪,俾得破镜复圆,断弦
再续,则妾万幸,万幸!」
买臣长笑曰:「汝记昔日之言乎?怨恨求离,以我为泥中蛆蚓,讵料贫贱未
必常,富贵未必久,绝情断义,曾鸡犬之不若。而今又附势趋炎,置闸吏于何地?
抚今追昔,扬水不能收矣!何乃冒方水开之颜、出重赧之色以求见我哉?羞死宜
甘,强辞宜补。」
言下,辟易莫敢对。良久,遂自投于河中而死。买臣即以尸首葬于亭湾,名
曰:「羞墓」。后人方孝儒题诗于亭云。备如左:「芳草池边一故丘,千年埋骨
不埋羞。叮咛嘱咐人间妇,自古糟糠合到头。」
宋梅尧臣诗:「食藕莫问浊水泥,嫁婿莫问寒家儿。寒儿黧黑而无脂,骥子
纵瘦骨格奇。买臣贫贱妻生离,行歌负薪何愧之?高车远驾建朱旗,铜牙文弩□
犀皮。官迎吏走马万蹄,江湖昼夜横白霓。旧妻呼载后乘归,海泪夜落无声啼。
吴酒虽美吴鱼肥,侬今豢养惭鸡犬。园中高树多曲枝,一日桂与桑虫齐。」
醒迷录
正德中,有忠告者,崇德人,祖、父俱显官,忠得以例授一儒官。为人豁达
大度,傲物轻财,性喜博掷为戏,田产虽以万计,而自视恒约如也。又奉一纯阳
师甚虔,出必问,入于礼;至于一肴一菜,不先祭则不敢自食。门下有友二人曰
胡应圭、陆一奇者,日导忠以博饮事。忠虽视为知己,其如二子之口蜜腹剑何!
不数年间,家业荡废,而二子则日益饶富。
一日,会忠昼卧,梦二道士纶中羽衣,对忠语曰:「子急悔心,不当恋溺。
若苦艰之,后园松下之藏,犹可成立。至于胡、陆二子,吾已征示其诛矣。」言
毕,流汗浃背,觉来见供炉下足一纸飞扬,执以视之,题曰《醒迷余论》,墨迹
犹鲜。
其论附录于后:「大抵事近于戏则易染,心涉乎利则难逃。是以赌博之事,
不计大小久暂,皆足以废业丧心、招怨动气,甚者亏名玷节,露耻扬羞,又甚至
败家者有之,亡身者有之。嗟呼!一念少差,竟迷于利,纵有所得,亦不能补其
所损,况未必得乎!
且以其事言之,灭礼义而尚凶强,去真诚以使机变,当场得失,交战营营,
怒目扬声,无仪多厌,冒寒暑而莫知,甘饥渴而不顾,尽日终宵,虽劳不怨,耗
神殚力,自苦何辜!且因多寡伤朋友之情,竞锱铢启是非之衅,儒者惰业,农者
失时,商者荡资,工者怠事,耽身误己,未有若此之甚者也。及其彼此息争,胜
败攸判,得者不足以偿劳,失者愈有以肌愕,割不忍之金,强慨然之态,久为囊
物,顷付他人,赵璧隋珠,爱之不得,纵平日称为至契者,欲假分文,勃然变色,
虽赧颜屈节以求之,不可得也。
此时此际,忧容可掬,哽气频呼,内讼默思,欲追无及,人亦何苦而自取如
此耶!及其临夜归家,吞声敛迹,含怨有仆,垢面有妻,子不为欢,母不为语,
虽剩汁残羹,亦一吸而尽。犹且多营处置一谋,将作恢复之计,梦魂颠倒,博骋
相从,甚者悲愤迭兴,寝寐俱废,祸由此酿,疾由此媒。反而思之,非不得已事
也,人亦何苦而自迷若此邪!及其或称贷于人,或沽典于己,急急孜孜,惟求再
逞,饮食所在,若将不遑,视得若取诸寄也。
岂知处既败之势难救,挟未盈之本无威气弱心荒,人皆可侮,猜红觅六,十
无一从,千方之所获者,一旦失之而不足矣。属望虽殷,徒为空想之迹,人亦何
苦而自戚如此邪!及其黄昏将近,意兴方浓,虽其心欲言旋,奈何势不由己,索
烛求油,抛家寄宿,致悬父母之忧思,因爽亲朋之信约。
遍寻无觅,童子倚门而迎,逐想难求,佳人守灯以待,吾方逞雄心,争博手,
嚣嚣然自以为乐也。身亲不善,聚怨一门,反己怀惭,细思无益,人亦何苦而自
玷如此邪!及其屡试不利,兴阻于空囊,志縻于稍短,袖手傍观,眼红心热,欲
弃之则意有所难舍,将复之则力有所不能,躇踌莫决,如醉如痴,家事不支,非
惟不复措念,纵一勉强为之,亦恍然若失矣。
昏迷沉溺,恋恋不忘,俯首凭几,形影相吊,人亦何苦而自溺如此邪!又有
一等奸险小人,专一伺访良善,乘其可入之机,附以知己之列,言动之,利诱之,
酒食结之,作阱成笼,不至于不入不己也。及其髻发一把,钓铒一吞,始之所言,
毫不能应,虚利虽无,实祸先至。
且彼机械熟于久炼,诡诈出乎多端,色有铅沙,马有脱注,虽号精敏者亦堕
术中,况以愚弱之身而当彼无穷之计,则其胜负不待对局了然可卜矣。即运郭
况之金穴,输邓通之铜山,日亦不继,况其它乎!人反不悟于斯,必欲与之相驱
骋焉,呜呼!是犹石没湍水,愈翻则愈沉也,羊触藩篱,弥逞则弥困也,求其能
济事者,吾未之见也!
已间或侥幸少得,人即怨尤,弱者引恨之以心,强者直拒之以色;又有狂罔
之徒,从而诉于亲,告于友,讼于官司,体面大伤,廉节尽丧,较之微利,孰重
孰轻?呜呼!辱害相系必至于斯而犹不知悔,更将何待邪!又尝知夫色也,古称
五白,戏始牧猪,无金玉之质,无耆宿之尊,无耳目之见闻,其初蠢然一骨耳。
切磋焉,琢磨焉,斯是矣。
至于投叱之下,偏能顺小人、欺君子,宛转隐见之间,欲少假借而一毫无所
容其能,卒亦付之蠢然之骨耳!呜呼!
人灵万物,乃遑遑焉仰求于蠢然之骨,而又为蠢然之骨所窘困,可哀也哉!
故择术贵精,与人贵正。苟不能择而与之,一旦误人于内,恬不知愧,及对达尊
长者惟恐闻之,设若言友于此,亦仰面不敢赞一语。呜呼!肆欲于朋淫之日而曲
文于君子之前,将欲塞耳盗铃、蒙头操刃者等耳,欲人之不闻且见也,何可得哉!
况乎此行一开,百恶皆萃,纳污引侮,莫不由斯。贤者不为礼,富者不为托,
智者目为愚,俭者鄙为败,父母恶为不肖,乡党指为下稍,小竞蝇头,致庶众谤,
竞者未实,谤者有加,鸣呼!以亲党不韪之名易难望之利,虽乡人不为,而人竟
甘冒,可悲也!夫自取自溺者既如此,可哀可悲者又如彼,然而斯人之耽且好者
何哉?不曰仗此肥家,则曰冀此取乐,噫!陋哉!
言之过矣。天下之利,何事无之?明经足以干禄,用武足以要封,鬻贩足以
盈资,桑麻足以广积,皆事也,则皆利也,何以丧名节以求之乎?吾恐家未必肥,
而空虚瘠弱之弊先速之矣,肥者果安在哉?
天下之乐,何事无之?读书可以开襟胸,弹琴可以怡性情,种花可以观天机,
养鱼可以寄生意,皆事也,则皆乐也,何必冒污辱以求之乎?吾恐乐未必取,而
忧愁抑郁之思,先逼之矣,乐者固如此哉?况其转展相寻间,彼此两失,机杼脂
膏暗铄于囊头之手,田桑汗血潜消于录事之家,所谓鹬蚌相持,渔人得利,正谓
此耳。
盍不鉴诸古人乎?忿心生于傅杀,致残鸿雁之情;淫行起于点筹,因造房帏
之丑;樗蒲百万,达者见机;坑堑二三,宦途有诮;家产之俱尽,桓温几丧沟渠
;担石之无储,刘毅将为浪荡;至于投马以绝呼,亡羊以从事,四绯以彰快,孤
注以明穷,不其枚举,而其为累一也。自古迄今,遗声尚臭,由今迨后,取法贵
芳。
故其白衣事省,黄口身闲,取此消遣,固无暇责矣。
乃若言儒言,貌儒貌,服儒服,冠儒冠者,亦倡和成风,竞相笃好,史籍诗
书,束弃高架,虽蒙尘积垢,而心灰志夺,视如仇敌,小而人事礼文因之尽废,
及其较技抡选之时,风檐晷影之下,荣辱甚关,心手莫措,日之相与以为乐者,
果能代我否邪?及今知改,则名可全,家可保,终身俊髦,苟遂昏迷,吾不知所
了矣,何也?日月反照,无损于明;君子绳愆,不累其德。
以陈元、周处之徒,尚自发愤改行,卒为善人,况吾辈号英达者不减元处,
而未闻能自悔讼,岂以既招物议、改亦无救也欤?噫嘻!人孰无过,改之为难,
过孰无因,原之为尽。向使商甲不悔桐墓,几为暴桀之君;汉武不下轮台,则亦
亡秦之续。孰为改之,功不既大哉!」
忠读一过,悔叹移时。寻掘松根,得金一瓮,皆刻告氏字,必忠高曾物也,
此故后人无有知者。
再往二子家,探胡瞎一目,陆跛一足,颓然皆残形矣。忠乃惊惶,自是绝不
与相交接。
又以所得之资分人货殖,后致大富。胡、陆二子,渐至穷迫,老年携乞于途,
人皆指以为鉴。仙师神报,亦显矣哉!
琴精记
鹤云者,乃邓州人,姓金也,美风调,乐琴书,为时辈所称许。宋嘉熙间,
薄游秀州,馆一富家。其卧室贴近招提寺,夜闻隔墙有歌声,乍远乍近,或高或
低。初虽疑之,自后无夜不闻,遂不以为意。
一夕,月明风细,人静更深,不觉歌声起自窗外。窥之,见一女子,约年十
六八,风鬟露鬓,绰约有姿。疑是主家妾媵夜出私奔,不敢启户。侧耳听其歌曰
:「音、音、音,你负心。你真负心。孤负我,到如今。记得当时低低唱,浅浅
斟,一曲值干金。如今寂寞古墙阴,秋风荒草白云深。断桥流水何处寻?凄凄切
切冷,冷清清,教奴怎梦。」
女子歌毕,敲户言曰:「闻君俊才绝世,故冒禁以相就。
今乃闭户不纳,若效鲁男子行邪?」鹤云闻言,不能自抑,才启户。女子拥
至榻前矣。鹤云曰:「如此良夜,更会佳人,奈何烛灭樽空,不能为一款曲也?」
女子曰:「得抱衾□,以荐枕席,期在岁月,何必泥于今宵?况醉翁之意不在酒
乎!」乃解衣共入帐中,馨尽缱绻之乐。迨隔窗鸡唱,邻寺钟鸣。女子起曰:「
奴回也!」鹤云嘱之再至,女子曰:「勿多言,管不教郎独宿。」遂悄悄而去。
次夜,鹤云具酒□以待,女子果来,相与并坐酣畅。女子仍歌昨文之辞,鹤
云曰:「对新人不宜歌旧曲,逢乐地讵所道忧情?」因更前韵而歌之曰:音、音、
音,知有心。知伊有心,勾引我到于今。
最堪斯夕,灯前偶,花下斟,一笑胜千金。俄然云雨异春荫,玉山齐倒绛帷
深。须知此乐更何寻。来经月白,去会清风,兴益难禁。
女子闻歌,起而谢曰:「君之斯咏,可谓转旧为新,除忧就乐也!」彼此欢
情更浓于昨。自是无一夕不会。花苒半载,鲜有知者。
忽一夕,女子至而泣下。鹤云怪问,始则隐忍,既则大恸。
鹤云慰之良久,乃收泪言曰:「奴本曹刺史之女,幸得仙术,优游洞天。但
凡心未除,遭此谪降。感君同契,久奉欢娱。讵料数尽今宵。君前程远大,金陵
之会,夹山之游,殆有日矣!
幸惟善保始终。」云亦不胜□怆,至四鼓,赠女子以金。别去未几,大雨倾
盆,霹雳一声,窗外古墙悉倾倒矣。鹤云神魄飘荡,明日遂不复留此。
二年后,富家筑于基下,掘一石匣,获琴与金,竟莫晓此故。时闻鹤云宰金
陵,悉其好琴,使人携献。鹤云见琴光彩夺目,知非凡材,顾然受之,置于石床。
远而望立,则前女子就而抚之;近而视之,则依然琴也。方悟女子为琴精,且惊
且喜。
适有峡州之迁,鹤云得重疾,临死命家人以琴合葬。琴精之言,一一验矣。
人有定数,物可先知,岂不信哉?
帚精记
洪武间,本觉寺有一少年僧,名湛然,房颇僻寂。一夕独坐庭中,见一美女,
瘦腰长裙,行步便捷,而妆亦不多饰。僧欲进问,忽不见矣。明夜登厕,又过其
前。湛然急起就之,则又隐矣。他人处此,必不能堪,况僧乎?自是惶惑殊深,
淫情交引,苦思不置。越两日,又徐步于厕。僧急牵其衣,女复徉为惭怯之态。
再三恳之,方与入室。
及叙坐,僧复逼体近之,渐相调谑间,竟成云雨。事毕,问其居址姓字,女
曰:「妾乃寺邻之家,父母钟爱,嫁妾之晚。今有私于人,故数数潜出,不料经
此,又移情于汝。然当缄密其事,则交可久。不然,彼此玷矣!」僧唯唯从命。
于是,旦去暮来,无夕不会。
将及期,僧不觉容体枯瘦,气息厌然,渐无生意。虽同袍医治,百端罔功。
寺中有一老僧谓曰:「察汝病脉,痨症兼致。
阴邪甚盛,必有所致。苟不明言,事无济矣!」湛然骇惧,勉述往事。众曰
:「是矣!然此崇不除,则汝恙不愈。今若复来,汝同其往,而踪迹之,则治术
可施也。」
是夕,女至。湛然仍与交合。将行,欲起随送。女止之曰:「僧居寂落,夜
得美妇欢处,是亦乐矣!何苦自感如此。」湛然不能往,强而罢焉。翌日告众,
众乃忖曰:「明夜彼来,当待之如常。密以一物,置其身。吾等游于房外,俟临
别时,击门为约,吾等协当尾随,必得而止,则崇可破矣!」湛然一一领记。后
一夕,湛然觉神思恍惚,方倚床独卧,女果推门复入。
僧与私曲,益加温厚。鸡鸣时,女辞去。僧潜以一□花插女鬓上,又敲其门
者之。众僧闻击声,俱起追察,但见一女由由而去。众乃鸣铃诵咒,执锡执兵相
与赶逐。直至方丈后一小室中乃灭。此室传言三代祖定化之处,一年一开奉祭,
余时封闭而已。
众僧知女隐迹,即踊跃破窗而入,一无所见,但西北佛厨后烁烁微光,即往
烛之,则竖一敝□耳。竹质润滑,枝束鲜莹,盖已数十年外物也。众方疑惑,而
□花在柄,因共信之。乃持至堂前,抽折一□,则水流滴地。众僧益骇异。再折
之,亦然。
以至□□皆如之。
众僧乃明灯细视,□中非水,皆精也。湛然见之,悔悟惊惧,不能自制。于
是,悉就焚之,扬灰于湖。湛然急以良剂调治,久之得平。而崇自此灭矣!
评曰:异怪弄人,数固当灭,而少僧幸免,人亦可鉴。